知道公主招了裴雍为驸马的,自然不止张异一家。
一时之间,各处府邸之中不知多少人放下心中大石,或有抚掌的,或有大笑的,或有拍桌的,抑或也有脸上全不外露,心中早飘飘乎自以为得计的,间或还有一二黯然失神的,却尽数不为人所知了。
不管朝中官员如何,消息才一传出,城中百姓们多是又欢喜,又担忧。
所谓日久见人心,嘉王在藩地数十年,从前未曾就藩时候在朝中名声就极好,荫及儿女,叫人对新皇同公主早有好感。
一二年下来,宫中这一位公主行事,谁人又不看在眼里,谁人又不知晓?自然只要还有心在的,都望她好,不想见她所得非人。
而节度使裴雍领兵撵了狄贼方才还朝,正是功劳最盛,威望最隆时候,以其人功勋官职至于相貌,自也最为出色,无半点可挑的。
唯有一桩,一二十载以来,京兆府在朝中一惯有不逊之名,人人都传西北有反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家先入为主,如何不为天家忧心。
这忧心中既有为公主的,其实更多也是为自己。
如若裴雍果然狼子野心,今次低头求娶是为麻痹天家,给三五年后谋反铺路,那么将来战事一起,不知多少人又要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又要家破人亡。
大晋连年战事不绝,又总有天灾,实在再经受不了一点了。
可所谓将来图反毕竟只是揣测,比起听之任之,若能有公主下嫁,虽然不一定能十分拦阻,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上许多。
如是,上下百姓便在犹豫中欢欢喜喜起来。
本来这一阵子街头巷尾常有些人议论公主招驸马事情,又把许多人选拿出来一一比对,挑这个、选那个,可真正尘埃落定时候,原本那些个半生不熟面孔倒是不见了踪影,只剩许多熟人自家讨论,又有不少生人跟着议论起来。
众人所虑不过将来西北果真谋反,公主如何是好,最好不要有子息,那还能回宫再嫁。
然而这样论调才一出来,便又有人驳斥起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公主虽是天家女儿,也断断没有反了三纲五常道理,在家从夫,出嫁从夫,西北反了,也是她做妻子的没有劝诫好丈夫……」
诸人回头一看,却个哥常年在街头给人代写书信的酸朽老书生,虽他屡屡下场,从未得中,到底识字,大家一向也给他几分面子。
但平日里也就算了,今日人人都忧心忡忡,听他瞎说,俱都拿眼睛瞪他,又有骂的,道:「你放什么狗臭屁!」
那老书生就子曰经云的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起来。
只满茶肆里头,无一个肯理会他的,仍旧各说各的。
那老书生见自己无人搭理,便把声音越发吼得大了。
边上老妪看不下去,喝道:「那老的,老圣人娘娘也是丈夫死了嫁与太祖皇帝,怎的到了公主这里,就不能再嫁了?」
那老书生啐道:「我又不曾说她的不是,都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们说不要有子息,以我来看,正要早有子息,将来那裴雍死了,她一要守节,二要从子,正好把那儿子扶上去,如此,名节也有了,纲常也有了,好处也……」
他这话一出,甚至话还未说完,不仅那老妪色变,满屋子男男女女的脸色都古怪起来。
那老妪两条眉毛倒竖,叉腰就要上前,只还没来得及骂,后头已是出来一个人,手中提了茶壶,却是茶铺里的女店家。
店家几步上前,将那老头面前茶碗朝一旁地上一翻,里头茶水顿时洒了一地,嘴上已是骂道:「你才夫死,你一门夫死!钱我不要了,你到别家吃茶去!」
说着从腰间摸了一
枚铜板出来,往那老头怀里按了,又朝对方脸上身上一通乱甩手里湿漉漉的长布巾。
「说话就说话,怎么好端端动起手来了!她死她的……」
说到此处,左右本在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发出嘘声来,个个帮着撵。
那老书生唬得不行,尤其见那女店主手中还提着一壶热茶,唯恐对方一个不小心,滚烫茶水就要往向自己身上漏,简直是抱头窜着躲开。
只他一面躲,一面又慌忙去捞那一枚铜板,到底捞到了,才灰溜溜离开。
唯有那女店家赶走了人,手里拎着个壶嘴足有半人高的极重铁壶,半晌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那老秀才离开得不见半点踪影,依旧茫然无措模样,只呆立原地。
左右俱不敢说话,不知等了多久,才见那店主拿袖子朝两只眼睛一抹,勉强露出笑来,顶着一双通红眼睛,复又招呼座上客人。
她才倒没几碗茶,里头便有小儿哭闹声,不久,一个垂髫女童抱着个襁褓跑出来,叫道:「娘,阿妹老是哭!」
那店主忙把茶壶放下,抱了襁褓过来,往里头摸了不见湿,便道:「你看着点客人。」
说着便掀了帘子带那小女儿进去喂奶。
等她走了,其余人才窃窃私语起来。
有个生客忍不住问道:「这店家怎的了?」
「她丈夫守城的时候没了,留下两个女儿,小那个还没断奶,那老头子也是嘴贱,戳人心窝做甚,要我说,正该打一顿再撵出去。」
一时人人叹息,半晌,不知谁人忽的感慨一声,道:「只盼安生几年,再不要打仗才好。」
无论朝野间各持什么想法,太常寺领了旨意,便按着钦天监再三演算合出来的吉时,开始按部就班准备起公主婚礼来。
而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去往北朝的使团名单也粗定了下来,只有那正使人选迟迟不能确定。
因政事堂、枢密院两府都说不好用朝臣,最好用宗室,但大晋泰半宗室都已经同太上皇一道被掳去夏州,剩下三两丁随藩地散落各方,才侥幸存活,京城早无一个宗室在。
而赵弘征召旨意将将发出,还走在半路,泸州、绍兴等地已经送来折子,却是仅剩的几家宗室的急信,犹如约好了一般,都报称重病,有说自家性命垂危的,另有说自己缠绵病榻数月的,也有说母亲重病,连起身都不能的,俱是请宫中快快赐医赠药。
这些个宗室要不就自己一只脚踏进棺材,要不就是要侍奉父母,天子当以仁孝治天下,怎好再强要他们出使北朝?
如此一来,正使人选再度空悬。
其余人还罢,只默契的先把此事放置一旁,暂不推进,也不理会,唯有那太常寺协律郎张礼日日念着,得知进度之后,背后不知骂了多少声,又发动剩余那少部分太上皇簇拥者一并反复上折,催促此事。
赵弘本就极嫌恶夏州那一个,三番五次看到张礼等人折子,便交代王署日后先行分拣出去,不要放到自己面前。
而那张礼见自己一派人所递奏章尽皆留中不发,自然也知道宫中意思,只他看似偏激耿介,心中其实最为清楚,自己哪怕不上折子,也再无半点出头可能,倒不如闹出点声响来,挣出了名声,说不定还叫人不敢来动。
他到底为官多年,从前又是太上皇面前红人,经历甚多,也有些做官本事,自当日回蔡州之后,便早早开始私下联络那些有亲友、故旧被掳到夏州的,以老人、妇孺为最佳。
刚开始时候,张礼还十分小心,可眼见自己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虽然多数都不愿出头,却也有不少响应的,于是组织起了不小队伍,渐渐就大张旗鼓起来,只朝中并无一个
人来认真阻拦,甚至连自己顶头上峰也只是略略问过几句,并不怎么斥责。
见微知着,也能推测出两府态度,他于是放开手施为起来。
再说花了数月功夫,终于寻出若干合适人选来,以老弱妇孺为最佳。
他将众人一道聚集,趁着那日中元节,邀了和尚、道士数十人,分为两摊,选了城中一处寺庙,一处道观,同时大办。
成百牌位摆在其中,数十人围着诵经做法,只说为夏州死难者超度,又为而今尚存者祈福,祈求今次朝廷能将人赎回。
如此场面,外头更围有重重叠叠家属,又有数不清看热闹闲人,这样一闹,俨然逼宫一般,把夏州一摊子麻烦重新摆到台前,叫人不好再视而不见。
得了皇城司来报,赵弘这一回难得十分郑重,然则让人在朝中宗室名单里头翻来寻去,却是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
他本就心烦,一时想到两府之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模样,忍不住恼火起来,向赵明枝抱怨道:「往日他们劝诫我的时候,什么都是十分要紧,难得今次正经有事,却无一个挺身而出的,不过出使北朝,又不是叫去卖命打仗,这个推脱有辱斯文,那个说于礼不和,还有说抡才报国,不当用于此处的——都指望这些个,怪不得朝纲败坏至此,也活该那一个被……」
说到此处,赵弘到底还是闭了嘴。
赵明枝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纲如此,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改变的,治国当真那样容易,从前多少出类拔萃之人,又怎会有朝代兴衰?纵使不高兴,也要把心放平,抓大放小才好,否则再如何恼火,只会气着自己,于事也无半点助益。」
又问道:「譬如当下,在你心里这桩事情最要紧是什么?是要扭转朝堂风气,还是促成使团北上?」
「自然是促成使团北上!」赵弘当即回道。
看他着急模样,赵明枝心中了然。
弟弟前一向日夜忙于自禁军中选拔人才,听闻才拔擢了几名新晋在身旁,本来恨不得永远不要提起夏州,叫那人早早死在北边,眼下却一反常态,急于派遣使团去往北朝,其中必然另有计较。
赵明枝便道:「其实还有一个人选,便是嗣清王一脉。」
她见弟弟一脸茫然,知道宗室人员复杂,自己往日也全不记得,更何况于他,复又解释道:「嗣清王与太宗皇帝乃是异母兄弟,本来封在平阳,因那嗣清王年逾八十仍目明齿固,他擅长丹青,又善音律,极得太上皇青眼,特地召在京中,欲要效仿养生之道,以图长寿——后来贼人南下,他同被掳走。」
「可嗣清王北上时候,尚余孙辈在平阳,由此幸免于难。」
「那长孙正当不惑之年,祖父、父母俱在夏州,必然不敢怠慢,平阳距离北朝也不算远,想来不会不能适应水土……」
「按着宗法制度,王爵仅止自身,唯有长子封公,孙辈或有荫庇,也不过一个环卫官而已,只而今情况不同,不如给那孙辈赐个爵位,使其作为正使,多少可封堵朝野口舌。」
赵弘闻言,忙去翻查宗卷,果然那人正在平阳,又是年富力强时候,他心中盘算一回,自觉可行,果然次日拿去前朝商议,两府听得是宗室,又有十分拿得出手身份,最要紧不用牵扯在自己身上,个个都同意。
一时人员议定,除却正经使团,赵明枝又特点了几人作为随行,一并北上。
以张礼职级,自然不能参与两府议事。
他才筹办了中元节两处大,引得朝野间波澜一片,一面自觉得意,一面又怕今次不能妥当,仍要添柴加火才能成事,正谋划起后续事宜,便有小吏敲门而入,只说那太常寺卿请他过
既然牵头去做那两场大,张礼便早有了准备,晓得早晚有此一谈。
只是大晋以孝治天下,当今皇位承袭自太上皇,太上皇再如何,毕竟辈高,如何又能置之不理?果真不理,天子将来如何治国?
他自觉理直,是以气壮,认定只要自己站着大义,莫说上峰,便是天子来了,也奈何不了半点,等整了袖口,又正了冠,方才慢慢去寻了那太常寺卿。
张礼一进门,便见对方正在坐等,下首坐着一人,却是自己同僚。
那太常寺卿面上并无半点不悦之色,反倒和善得很,先叫了张礼的字,问他近日手中事情进度,又问他身体如何,可有什么病痛云云。
张礼警惕得很,只以为事发之后,朝中欲要追究,当即说自家身体正十分康健,日行十万步、吃两斤肉也不在话下,又特地点了几名同僚名字,说那些个人可以为证,某某日还一道吃了席。
那太常寺卿便做一笑,指了指一旁下属,道:「如此……一会将你手头事情收拾妥当,交给他去接手便是——下午便不必再回来了。」
张礼心中一窒,当即道:「却不知下官错在何处,难道说话间就要夺官!这样行事,传得出去,朝中难道不会风声鹤唳?日后史书又当如何去写?!」
他还要再说,那太常卿却是和气地道:「并无什么夺官说法,只才得了调令,公主钦点了你名字,只说你忠义双全,不同寻常人,又才从夏州还朝,是朝中最为熟悉道路,又清楚北地风土情况,今次必要你加入其中,才好事半功倍……」
张理一时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错,睁眼看着对面人嘴巴一张一合,半晌回不过神来,脑子里仿佛才孵化了一万只蚊子一般,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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