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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枝自然不知道后头还有这许多事。
她甫一回宫,就得知了城中动乱的消息。
木香站在一旁,等来回报的人走了,半晌等不到吩咐,忍不住叫道:“殿下……”
赵明枝手里还捏着京都府衙才送来的城西无主荒田分布图,把那纸都要按出印痕了,慢慢抬头问道:“怎么?”
木香先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看赵明枝手中所持图册,道:“时辰不早了,殿下要不要先行用膳?”
赵明枝把手中图册放回桌上,又看一眼木香表情,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木香连忙摇头,低头又道:“我没甚见识,脑子里尽是瞎想,殿下忙正经事要紧,不要搭理我。”
赵明枝神色间有难以掩饰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温柔,只道:“做什么说这样的话,倒显得生分得很。”
木香攥着手,一时脸都红了,也再理会不得所谓进退讲究,望着那田亩图册老实道:“城中闹得这么厉害,眼下又是如此光景,殿下当真不用寻人来问一问?我来京虽然时日不长,可看京都府衙这一番动作,又看这幅样子,总觉得懒惰无能的人多,认真实干的人少。”
赵明枝叹了口气,道:“事情才出,府衙忙着收拾烂摊子,况且吕贤章才来接事,下属一应都是不熟的,千头万绪,别无着手之处,我此刻召人来做催问,只会叫他不断去做逼催,如此病急乱投医,本就未必能应付了,更要雪上加霜了。”
又道:“要是徐州之围不解,狄人不退反进,又往南下,京中这样的乱事只会越来越多——今日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我心中再如何着急,也不能反做添乱……”
动乱岂止是因为粮价。
狄人的步步紧逼,大晋的时时后退,又有无数官兵弃城,百姓拼命逃命却又不能活命,都是压垮民心的千钧重担。
如果在太平时,粮谷之事如何会闹到今天的地步。
“殿下要是着急,倒不如把裴节度召来问问……”木香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宫人,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小心翼翼道,“前日不是说京中治安由节度接手,旁人不好去问,怕被以为是做逼催,问这一个总不怕了罢?”
赵明枝一时失笑,当着宫人的面,也懒得再做掩饰,直言道:“节度只会比旁人更忙,今日正是两边交接之时,再等两日,若是事情还不见有停歇,我再去问也为时不晚……”
她说完这话,又一指面前图册,道:“正好,你们来帮着选一下田地,今日就报给京都府衙,且等我种了出来,叫你们尝尝我的谷子。”
殿中众人闻言俱是积极不已,连忙围了过来,对着那图册七嘴八舌,这个说最好要成片的地方,那个说最好要离水源近的,也有要说不如要离大路近的,以免将来马车不能进去,殿下还要多走一段云云。
正吵嚷间,忽有人问道:“殿下,婢子们能不能单认一片的?”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应和声一片。
赵明枝微笑点头。
今次来的侍女多是嘉王府从前旧人,藩地一向少用家生子,灾年时常在外收留流民灾民,此时一说起来,小时候做过农活的倒是不在少数,虽是不如正经农人熟手,话还是能搭上几句的。
眼见众人叽叽喳喳,将殿中本来焦躁气氛冲散,赵明枝终于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只是仍旧不能细想。
城中动乱一起,外头就四下传言闹事者都是流民,本来京中百姓对外来者就已经意见极大,要是今日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两边矛盾会更为激化,再难缓和。
尤其吕贤章自己都还未来得及接手,裴雍更是初来乍到,他还有最紧要的城防之事,眼下孰重孰轻,便是赵明枝也难做排序。
她按住心中惴惴,自知越是此时,越要镇定。
所谓疑人不用,且不说眼下就算自己站出去也不过自说自话,不比此刻做事人更有能耐,另再说这般越俎代庖,不仅会乱了衙门本来安排,也会牵制自己精力。
能做的自然要做,不该做的,还是不要伸手才是。
想到此处,她不再迟疑,立时着人召了两名农官入宫。
这二人早已听说朝廷要广征百姓认耕田地,此事还有当今公主亲身参与,多少猜到今日入宫是为为何,本还想着如何好生展示自家能耐,也做好了去代为盯着公主名下耕田的准备,却不想一进殿门,行礼之后,却是被人送了两张画纸在面前。
赵明枝使人给他们看了座,道:“不知两位官人可曾见过这画中粮种?”
两人拿着那纸看了半日,又互相商议片刻,方由一人上前道:“回禀殿下,这纸上稻种形状细长,断面椭圆偏扁,又说颜色半透且白,倒像是南边的籼米。”
赵明枝引身向前,重复了一遍,道:“籼米?”
她稍一停顿,复又问道:“我听人说米分粳、籼两种,粳米生时质硬而韧,短且宽,籼米米质脆且易碎,多生南方,不知是也不是?”
虽只是简单几句,却将两种米类做了分别,听那口吻熟稔得很,不像闺中不事庄稼之事的少女。
那两名农官诧异地对视一眼,复才应声点头应诺。
赵明枝便问道:“若我想要寻到这图中稻种,不知能到哪里去找?”
其中一人向前道:“却不知殿下为何要找这稻种?京里多半不太好找,还要往南边去。”
“好叫殿下知晓,籼米是为下米,与粳米多有不同,粳米煮熟之后表面似有油,米粒丰肥,口感或香软、或香糯。”另一人连忙补道,“籼米却是得米或红或白,煮而食之少有米香,无论添多少水进去,又怎么去煮,那米吃起来都是糟干口,味道极劣,十分为人不喜,罕有农人愿意去种,一来难以得价,二来也无人愿吃愿收……”
赵明枝点头道:“我也有所耳闻,都说籼米质地甚劣,但既有劣处,还能广为人知,定也有自身好处,据闻籼米或有能抗水的,能扛热旱的,能晚种而早熟的,一旦遇得某地洪涝或是大旱,缓和过来,急种相应谷种,倒能抢些粮食回来,不至于颗粒无收。”
她以手去指那图纸道:“此稻唤作‘金城稻’,乃是我在蔡州时偶遇的南上闽地商人所提,不知哪年朝中自南面得来,当时谓之‘占城稻’,后与当地稻种相合得出新品,虽味道不佳,胜在十分耐旱,当地水田不多,得了这稻种之后,不少从前不能耕种的田地都做用……”
说完,又看着座上二人道:“今日请两位前来,一是想知道其中就里,以这金城稻性状京中可否来做栽种,二是如若不能,可否在闽地、苏杭推而广之,若有难耕难种粳米的田地,就使人另栽这籼米。”
“我看钦天监送来的奏疏,只说今年恐怕有旱,要是能有这耐旱籼米耕种,再如何口味不好——莫说遇得灾年,就是眼下,比之树皮、观音土又怎样?也不至于叫人挨饿。”
那两名农官互相看着对方,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半晌才有一人道:“殿下,农事乃是国之根本,这般新种从前少有栽种过,若是突然推种却又不能得收,恐怕不甚妥当。”
赵明枝道:“是以特请两位商议此事。”
她说到这里,原本温和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压重音调道:“除却这金城稻,另还有一种唤作黄穋稻的,听闻是种极能吃水稻种,不知是不是方才你二人所言‘籼米’种类,若有可能,也可多收粮种,有备无患。”
“此为后续,劳烦两位先在京中打听那有无那‘金城稻’并‘黄穋稻’两样存贮即可。”
事实上,大晋今岁南面三路大旱,两路洪涝,饿死百姓无数,而朝廷为了对战狄兵,却又不得不继续重税,全是亡国之兆。
若说在这弥天黑雾之中还有半点光亮的话,想必只剩江南西路闽州通判上的奏章了。
闽地常年遇旱已经不是稀罕事,当年一样遭遇大旱,却难得有了丰收,究其原因,乃是州中前年有官员分发了一种叫做金城稻的稻种,颇有效用,当地农人遇旱之后,不得已改种,结果种稻者竟还得以正常收成。
经此一次,金城稻种名声便做小范围传开。
隔年大旱,有留种的将稻种传卖,果然买家各自补种,都能得收。
如此,朝廷硬生生又靠着两路粮谷撑了一阵。
另有那黄穋稻,却是由湖广几地的农官多年四下寻觅,又做栽培得来,皆因两湖并江东、江西多有湖泊,涝田极多,又时有水患,寻常稻种难以存活,唯有这黄穋稻十分耐水,竟能得收。
此时北面半壁江山皆陷敌手,全靠黄穋稻并金城稻两样,才勉强稍作维持。但也因为无人组织,不成规模,仍有许多田亩空置,另有更多人因旱、因涝坏了原本禾苗,却又不知有如此得力新种,只能改种豆种,所获自然大为可怜。
如今重来,一旦小有喘息,落定脚步之后,赵明枝便一心念着先把这两样稻种找出来。
当年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但凡有万一的机会,她都不愿意错过。
农官们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只要下到南边做了查访,自然会知道她不是随口妄言。
其中黄穋稻在民间已经有不少人熟知,也曾有若干小县小镇里的官吏进行过推种。
南下流民为数不少,正是无事可做、无田可耕的时候,正好征召他们去湖涝之地先做开垦,虽说垦湖开荒更易生涝,可为了暂时饱腹,也只能先做取舍了。
至于那金城稻虽所知不广,但也并非要将其大幅铺开,等到真正旱时,农人先行栽种的稻苗先死,别无选择之下,推行起来阻力会小很多。
最重要的是,手里要足够的备用粮种。
听到赵明枝提及黄穋稻时,两名农官愕然之色更重。
这一位公主,怎么对农事追得这样紧,好像当真懂得不止一二的模样。
农者,国之重也,天家亲自过问稼穑的也并不罕见,不少皇帝都曾派人四下探访名种,又使人反复试验栽培,最后御笔亲点,发文下令,使四海推种。
但这都是在多次多地试种的前提下才敢行事。
哪怕如此,还时常有新种不服水土,最后或歉收,或难以成活的情况发生,只是因为挂名推行者是为天子,下头人不敢直言,只能闭着眼睛瞎夸罢了。
二人官职微末,能力又寻常,也无什么人脉故旧可走,最后才被迫留守京城,对赵明枝性格手腕,并沿途所行所为自然所知不多,此刻听她吩咐,各自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都不甚以为然,等应付完事,一齐退出了大殿。
确认引路的内侍已经离开,两人才敢透了口大气,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来。
“地都不曾下过吧,也不知听谁人说起了几句,竟就敢开口使人去寻收粮种,却不晓得人手自哪里来,谁人又去牵头,再一说,这事怎么着都要有中书下令才能推行,公主虽然位尊,与规程制度也不相符吧?”
“正是这话!今日接了这样的麻烦,回去还不知怎的跟上峰交代,要是中途分派什么要紧事情下来,我们怎么去推脱?难道还能说什么——公主另有事项交代,暂抽不出手?这样话,如何能说得出口啊!”
“还是南下的人好,跟着天子,再年幼总归诸位相公都在,事事都是按着正经流程来的,只我们……”
“算了,左右她估计也就一时兴起,才把我们叫来随口一问,多半等不到明日就已经不记得了。”另一人道,“回去衙门打发个下头小吏去跟一跟就好。”
又问:“早间我听说老汪报了丁忧,这几日就要离京,这消息是真是假?”
“离京是真的,可那丁忧不过借口而已,他走通了蔡州不知哪一位的门路,递的折子已经批了,这一向不管谁家有人走了,朝中都是夺情,老汪那亲娘还没死,来信只说是重病——谁知真病假病,竟能直接走,实在叫人羡慕得很。”
“羡慕不来,先不说他关系硬不硬的,这一位回乡丁忧,去的可是建州,若你我两个丁忧,一个去的是青州,一个去的是密州,便是有命去,都没命回……”
“还是看命,唉,先不谈这个,我昨日同小苏借着去城东看田的机会在外头探了路,要是按着现在城防,狄人一来,莫说三天,连一天怕都挡不住,老何,你那能不能找人疏通疏通,请京都府衙里头消息灵通的给咱们通个气,一旦狄人有了动静,趁着人还未到城下,你我能摸乱出城,若能因此保命……”
此人感谢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对面人已经叹息一声,道:“我若能在京都府衙中有什么熟人,何至于留在此处这样久?早早就跟着陛下南行了。”
两人顿时相视苦笑,尽皆发叹,等回了衙门,早把赵明枝的吩咐放在脑后,随意找了个吏员嘱咐几句便当此事了了。
毕竟不过公主罢了,身上也无半点实权,今日吩咐,说句难听的,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得很,想来也无甚要紧,说不定过隔日就忘了,便是没忘也不打紧,左右能敷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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