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两条臂膀托着浑似千钧重的铁棍,起身不能,本要滚地,然则稍一侧身,铁棍横贯那一端便碰到地面,顿时致使肉撕骨裂,已然叫他痛得几欲癫狂。
其人满身满脸都是汗,还未缓得一会,听得马蹄声,一转头,已见几丈开外,一匹快马疾驰扑来,几步一纵,就要到得面前。
而马上之人明明面无表情,又手无寸铁,可衣袍上血渍点点,又浑身杀气,令人一望过去,头皮都发麻。
地面那人心中惶惶然,只剩一个念头——若被其捉了,命也休矣!
生死之时,他双脚仓皇蹭地,竟是拿后背狠狠撞向酒肆破门,口中凄厉喊道:“开门!!放我进去!!!”
门后,众人听得那叫声,又听得马蹄声,个个恨不得冲得出去,把外边人一下敲死,叫他嘴闭了。
诸人纷纷手脚并用,拖拉几张桌子反复叠在原本木桌之上。
“虎头,你有种,你多撑一会子!等寨主来了救我们命!”
有人大声回道,一面回,一面不让反进,挡在门口,以身抵住那木桌。
那唤作虎头的闻言气得眼前发黑,抬眼一看,马蹄已到面前,马上那人竟是一个俯身,半身下压到他身侧,大掌一伸,单手抓住嵌入他臂膀上铁棍。
这般行径,叫他胆寒欲裂,因无处可躲,涕泪横流之余,只得开口叫道:“好汉饶命!饶命啊!!”
李训仿若未闻,把手一抽,只听一声嚎叫,那铁棍从虎头双臂骨肉当中径直抽出,剩得几块碎肉跌落,并有几汪血侵染满地。
虎头痛得恨不得此时便昏厥过去,可不知为何,锐痛之下,虽是眼冒金星,反而越加清醒。
他到底没有十分蠢,眼皮一翻,往后便倒,本想装死,却不料忽觉鼻尖滴沥沥的,又有浓重血味。
此人急忙再做睁眼,竟先见铁棍尖头锋利,带着血流往下滴,距离自己两眼之间仅有半寸,再见两只马蹄就要踩得过来,等又慌乱抬头,才见一人安坐马背之上,单手擎棍,直直抵向自己。
“你一行什么来路,一共几人,意欲何为。”
虎头舌根苦口水直流,却不敢吞咽,唯恐自己动作大了,就要被那铁棍戳个窟窿。
他几乎是颤抖着道:“文家寨,邓州文家寨的!来了二十几个,都在屋子里头了——小的只是想劫个道,不想害人性命啊!好汉饶命!!”
又颤巍巍道:“小的手里没有人命啊!!”
李训手持长棍,动也不动,又问:“谁人叫你们来的?”
“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当真不知……”
他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然而丝毫无用——眼前那铁棍棍尖竟又再往前。
虎头再难自抑,因双手已废,那鼻涕眼泪一把,流到嘴里也无法去管,又哭求道:“好汉,我本只是来劫道的,实在与好汉无干,只是后头寨主突然派人来传话,叫我把你半路拦住——做谋的究竟是哪个,我当真不知啊!”
又喊道:“马大,大四、老郑,你们几个不要装死,快出来说句话啊!”
这话一出,抵着门的几个贼匪各自变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而虎头又道:“好汉不信,不妨去问里头那一群!”
再道:“我是新来的,被防得厉害,可他们几个都是文寨主从前手下,究竟什么个缘故,进得门去,一问即知!”
李训面色不变,却把手中铁棍挪开几许,问道:“拦我作甚?前方还有几人?后头又有几人?”
那虎头犹如得了大赦,整个瘫斜在门上,却仍旧强行使力用腿蹬坐起来。
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实不知,要问屋里头那几个,好汉,前头没有埋伏,后头有文寨主二十多人,那一干都是心狠手辣,不知坏过多少性命的,眼看就要追得上来。”
“好汉虽是神勇,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怎好同那群贼厮计较,要我来说,后院还有马匹,不如补几匹跑了再说!”
又道:“小的原也是流民,被那姓文的强行劫了,为保性命不得已才入了伙,只求留我一条性命,把我带上,逃了此地罢!”
只是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一道喝骂:“虎头,你个撮鸟的!你鸟断了!你手上不知杀了几个人,一屋子都摆不下,眼下还要害我们兄弟……”
虎头痛得脸上煞白,此刻被骂,却是当即回口,嚷道:“谁人把我挡在外头的?你们要害我死,自家也别想再活!”
又同李训道:“好汉,后头还有院门,那门是烂的,杀将进去,便能牵……”
只他话未说完,就听后方远远传来“砰砰”的数声巨响,随即便是马匹嘶鸣声,踏蹄声,不多时又闻得砰咣声,像是什么陶瓷东西次第碎落。
动静一起,门后便传来一阵杂乱快跑声,自近而远,想是里头人急忙奔往后院拦门去了。
几乎只过了片刻,就听得后头有人叫道:“拦住她!”
“是那女的,那女的进后院了!”
“找绳子来,把她绊了先捉起来!”
李训眉头微皱,已是觉出不对,转头一看,却是不见了跟在后头赵明枝,心中顿时生紧,再不管面前那早被废了武力的贼匪,用铁棍一个扒拉,将其拨到一旁。
因知此处绕往后院还要功夫,门后又有拦阻,他左右一看,见得往前十余步有扇大窗,于是打马拉开一段距离,几个冲刺,拉高马蹄,将那铁蹄对着封紧木窗狠狠踢踹。
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马蹄踩碎半边,已然倒向屋内,剩余半扇破窗,被西北风一吹,正发出咣当声响。
李训毫不迟疑,借着马势,先把那铁棍架在窗上,两手搭住窗台,先看一眼屋内情况,脱开马蹬,当即翻入窗内。
他人既得进,就见堂中门后抵着五六人,个个望向自己,面露惊恐之色。
李训扶窗立稳。
对面那群人见他动作,各自瑟缩,当中却有一个大叫道:“他下马了!我们六个打他一个,再不怕他,快上!”
其余人虽仍有迟疑,却也晓得此刻不上,后续必死,各自取了兵刃就往前围,只还未敢走得太近,就又各自脚下灌了铅似的。
李训也不等众人来围成阵,一脚踩起一旁条凳,双手搬抬,上前几步,当头狠狠敲在一人脸上。
那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是栽倒。
那条凳乃是村匠所造,其形又长,其料也厚,砸了一人,仍旧毫发无损,虎虎生风又杠在后一人颈项间。
那人头一歪,也是又倒,还把身旁另一人撞得往前一个踉跄。
李训左手把那条凳向着往前那人后背一勾,将人拉得近身,却是就手一拳,重重击打在其眼眶上,又抽回手,再蓄力打他面门。
只听一声脆响,那人又“啊”的一声,三窍流血,拿手正要去捂脸,也不知是要捂鼻子还是要捂眼睛。
然而还未捂到,摇晃一下,竟是往后软软跌坐倒躺在地上,再无声息——居然已经晕厥。
而李训早趁势退回,伸出手去搭着窗台铁棍,一把抽出,反身再上。
一个照面便伤了三人,其余三个哪里还有半点斗志,根本不用任何提点,已然不谋而合,慌张往后院跑去。
当前那人一面跑,一面已是把手中长刀抓紧,朝前叫道:“快把那女的抓过来!”
又回头对着李训警告道:“你再上前,我就把你那娘们给砍了!”
口中说着,就伸手去撩隔着后院的门帘。
他手还未碰到帘子上,就被一股大力重新撞得倒退数步,面前一黑,被那帘子整个盖了头脸,继而跌倒在地。
而随那力道,却是数人从外头挤得回来,因慌不择路,不但将那帘子都轧脱了框,还有人脚下不稳,路也来不及看,把自家同伴也给撞了。
门开帘落,后院中西北风便灌得进来,和着劲风,地面火焰汹汹,烧得呼呼作响,足有半人高,正迎风卷来,另又听“啪”的一声,一缸东西在外就地摔裂,不知里头流出什么,引得火势更旺。
那火起势虽然距离大门仍有些许距离,可炙热非常,门内三步都无法站立,那几个离得近的只觉自己眉毛胡须都要被一把点燃,急忙带着毛焦火燥头脸再做后退。
只是这边一退,竟又迎上后头李训铁棍。
如此前有火,后有持棍凶徒,叫几名贼匪进退不能,几下反抗,终于束手。
后院之内,一种贼人吵着要去捉拿的赵明枝却立在当中。
她右手搭着骡车上酒坛,左手微微发颤,直直盯着屋内,随时待要把那酒水抬起再补燃火之物,然则这一回等待未久,便听不远处一声巨响,边上木窗由内砸开。
她正提一颗心,伸手去摸腰间利刃,便见李训从窗台后一跃而出,一手倒提铁棍,自檐下走得过来。
他见到赵明枝,终于面上神色放缓,又看她左臂半晌,复才问道:“怎的绕到此处了?”
赵明枝松一口气,把手放开,道:“我见得地上有些马车辙痕,又听得后院有人声,因怕他们另有算计,便想着绕来打探一番。”
“谁想正遇得二哥引得人都去了前堂,倒叫此处空得出来。”
又道:“二哥,这群贼厮好毒的心思,原本还打算把这酒肆烧了,连人带屋,一并毁尸灭迹。”
她自后头进门时半点未曾料到,这间酒肆前宅后院,门墙下俱都围堆着一圈柴禾,那柴禾湿漉漉的,凑近一闻,一股桐油味道。
如此布置,其中心思着实可恶。
李训道:“成群流匪,又都持刀,从无不毒的,不知伤了多少性命。”
赵明枝听得这话,却是忽然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后院占地不小,此刻却是被贼匪们截来的赃物装得满满当当,除一队骡车,另有三辆马车。
那马车一大二小,大的极大,车厢看着简单,但那马鞍、车篷用料不菲。
此时后院只有风声、火烧噼啪声,另有几个贼人在前堂呼痛声,并无其余声响。
赵明枝心念一动,自一旁取了一根细长柴禾,上前几步,正要去撩那未锁马车车厢。
然而她手还未动,对面李训已经疾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将手中铁棍伸出,一把拨开车厢厢门。
厢门一开,里头模样当即叫人一目了然。
木桌、小几、小榻、椅子,另有放东西的木柜,许多箱笼,还有茶壶、水壶、几个大食盒,虽是狼藉得很,但看用具同材料,无不精致。
此外,地上还滚落几只手炉,又有脚炉,许多饮食果子。
暖炉还罢,吃食俱是南北运调之物,这般偏僻之地,寻常富户想要采买都难。
赵明枝不去理会其他,扶着车厢踩得上去,拿手撕开那脚炉上厚布先做一探,再去摸地上铜水壶,转头便同李训道:“二哥,脚炉热的,水还温着。”
李训若有所思,提着铁棍,又翻窗入堂。
赵明枝见门外火势未歇,难以通过,而左手无力,那窗台又甚高,正要回身,却听“咣当”一下,自窗口处落下一张条凳。
那条凳地面位置立得甚正,正正对准窗台,约莫有两尺高,正好给人踩垫。
而李训把窗推得大开,指那条凳道:“踩这个过来。”
赵明枝扶窗踩凳爬了过去。
此刻那堂中地面躺了许多人,不是带伤,就是被绑。
李训寻了最近一人,俯下身,把他嘴上绑的布条扯开,冷声问道:“你们截了谁人的道?拿来问财的活口在哪?”
那人拼命摇头,道:“我……我只是踩点的,打劫的事,半点不知啊!”
嘴上说着,那眼神闪烁,却是下意识瞥向右边。
李训向右看去,只见彼处堆了不少柴禾,又有秸秆,比人还高。
他顿觉不对,不敢用铁棍,只随手抓了地上木枪,掉转枪头,用后头木棍把那秸秆一把扫开。
秸秆既开,其中情况大敞。
地上堆堆叠叠,全是尸首,多被乱刀乱棍打死,尸体千疮百孔,有些脸面都不成样子。
李训当即回头,见得赵明枝恰才落地站稳,忙挪自家半身拦了面前场面,又一指一处死角桌椅,道:“你在彼处坐一坐。”
赵明枝猜到几分,头也不转,果然乖觉上前坐了。
而李训在那几十具尸山中寻了一圈,竟是当真救出两个人来。
那二人皆是女子,反手被绑,嘴上缠布,一个已然花甲之年,一个却只有十余岁,做闺阁少女打扮。
两人眼下俱都狼狈不堪,尤其那少女衣衫半褪,裸着半边胳膊,眼泪涟涟的。
李训把人拖到外头,便自转头。
赵明枝正留神,并不用他半句交代,当即站得起来,摸了自己腰间匕首,上前割开两人嘴上、手上绳索。
那老妇一得自由,当即开口叫道:“壮士,老身还有一子一孙女!”
而那少女却是赶忙把衣服掩好,抱臂呜呜抹泪。
赵明枝看得一叹,自袖中寻了帕子给她。
对方原本还待不收,然则涕泪俱下,实在难忍,只好更咽道一声谢,接了拿去擤鼻子。
李训反身走出,摇头却道:“里头再无活口了。”
那老妇面上一悲,双目也红了,道:“我那儿子穿一身赭色锦袍,头上带着冠,厚底黑靴……”
李训等她把话说完,才道:“节哀。”
而那少女此刻也把眼泪一抹,问道:“那我妹妹……她昨日才满的六岁……”
她问完话,见李训半日不回,也晓得结果,当即以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赵明枝站在一旁,心中难受,不免回想起沿途所见,一面恨自己无力,一面更恨正在夏州那太上皇昏聩荒唐,使得国朝至于如此混乱境地。
“芷蕙!”
少女还在哭,那老妇却已是出声把她喝止,又蹒跚站得起来,向李训道:“多谢壮士搭救,我家中姓陈,原是自京城去往京兆府投亲,谁晓得路上竟遇得如此惨事。”
又道:“多亏壮士一身好武艺,只不晓得你姓名,今次又是去往何处,如若同路,可否捎带我们祖孙一程?”
李训摇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捎带,一会另有人来接应,是为镖局镖师,老夫人若不放心,自可雇人护送。”
老妇脸色难看,道:“实不相瞒,遇得今次事情,老身哪里还敢轻信旁人……”
她停顿片刻,道:“后院当中停的都是我家财物,壮士尽可自取,等到了京兆府,我那长子在当地行商,次子有官在身,到时必有重酬,还望不要再作推脱。”
李训道:“那镖师一般是我手下,老夫人可以尽信。”
那老妇听得李训这般回复,仍不肯放弃了,只道:“却不晓得是什么要事?不如说来,老身或许能搭上一把手?若只是钱财之事,我家翻倍做赔也不难,若是事情,我那儿子有些能耐,也能相帮。”
她见李训并无半点动心意思,忙又道:“实在不行,我是个老的,腿脚自然不便,但我家芷蕙年纪既轻,又会骑术,不知能否捎带她一程,先把她送去京兆府带信。”
赵明枝站在一旁,只觉此情此景,着实似曾相识,忍不住去看李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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