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灵很痛苦，像是被针扎火烤一般。

可与此同时，莉莉却并没有哭出来，也并没有要哭的样子。反倒是嘴角微扬……像是想要笑出来，却只是笑得很难看。

“怎么了？”

艾华斯关切的低声问道。

莉莉微微摇头，并没有说话。

她看上去很是疲惫，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颓废与丧气的感觉，空荡荡、轻飘飘，如同无家可归的小幽灵。

“——鹿角是谁？”

艾华斯很快意识到，这是鹿角的问题。

莉莉沉默了一会，轻声答道：“德罗斯特大臣。”

她不像是以前那样，心情复杂的称呼他为“那个男人”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冰冷的直呼其名……

“——那就跟我讲讲吧。”

艾华斯拉着莉莉在灯旁坐下。

这个仪式的限时只有一个小时。而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

但他并没有急着去找圣枪，或是追杀剩余两人——比起赶尽杀绝妨害他人，还是优先照顾一下自己人的心情比较好。

“悲伤、痛苦、恨意……这种东西就如同酒，会随着时间被酿出更加醇厚的味道。”

艾华斯轻声说道：“反过来说，若是能及早品味、与他人分享……倒也不失为一种微醺的清甜。”

“他说……”

莉莉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因为她本来也是想要向人倾诉的。

之前在和伊莎贝尔公主聊天的时候，公主殿下听闻莉莉的生父是德罗斯特大臣时，就曾对他怒斥出声。那时莉莉还在小声安慰着公主殿下，同时为自己的父亲开脱。

有情人也就罢了，那至多也只能算是个人的私德问题。

可生下私生子，这个情况就不同了。

私生子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不荣誉的，并且非常麻烦。

假如接纳私生子，就意味着家主可能更偏爱这个孩子，私生子对家产的继承对原本就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的子女也是不公平的。从外人看来，这个家族的血统也会因此而变得不纯。

并且事实上，私生子也的确是有继承权的。因此家族中也会爆发激烈的争吵……这往往代表着混乱的到来，亲情的结束。

但是如果不接纳私生子，任由他在外面没人管教而丢人——哪怕私生子没有继承家族姓氏，也会被其他的有心人默认算作是这个家族的一员，作为舆论的子弹来攻击这个家族。

私生子只要诞生，不管在哪里……都只会给家族带来混乱与污点。

而作为私生子，本身也非常可怜。他们首先自己是没有错误的，是完全无辜的……

然而如果他们加入本家，就会遭人白眼、遭受欺凌；如果他们流落在外，也容易被本家的政敌诱骗去做一些坏事，用来攻击遗弃他们的家族；哪怕他们刻苦努力、能力优越，他们凭自身努力而取得的成功，也会被人们视为是“因为另一半血脉而导致的厚待”。

然而伊莎贝拉公主并不知道，并非是其他大臣的私生子很少。而是他们都将自己的私生子剥夺姓氏，送到其他家族作为仆人了。

这种情况并不算少。因为这些私生子被禁止宣扬自己的出身，所以除非是面对面的询问、否则很难找到那些私生子最终都被送到了哪里。

正因如此，当时莉莉还想要为德罗斯特大臣辩驳两句……因为她在莫里亚蒂家族待得还不错。老莫里亚蒂对她很好，还默许她看书；而她从小带到大的艾华斯少爷也很懂事、很温柔，甚至愿意为了她的愿望而向公主殿下请求一个额外的读书名额。

当伊莎贝尔公主斥责德罗斯特大臣的时候，莉莉还觉得他倒也没有那么坏——正是因为父亲给自己挑选了一个好家族，她如今才能过的安稳又快乐。不用和其他人勾心斗角，不用遭人白眼、也不用受人欺凌。

……可如今，莉莉却发现这并非是老德罗斯特安排的好。

在莉莉已经成为艾华斯的贴身女仆后，她其实就算是半个“莫里亚蒂”了；可德罗斯特大臣仍然在意她会出来上学、抛头露面这件事，甚至不顾莫里亚蒂家族的面子也要请刺客来杀死她，就是为了不让她的私生子身份暴露，来给自己惹麻烦。

这代表德罗斯特家族和莫里亚蒂家族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

换句话来说，自己在莫里亚蒂家族受到的优待，并不是因为父亲的面子。就单纯只是她在莫里亚蒂家族遇到的人好。

这让莉莉感到心凉。

——亲生父亲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如今还想要谋杀自己。而自己至今以来还对他怀有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某种恨意、某种感激、某种好奇、某种委屈、某种向往……而如今，这些情绪统统转化为了杀意。

她谢错了人。真正值得感谢的人、唯一值得报答的人，一直都在自己眼前。

真是可笑。她还以为父亲对自己是有感情的。

“……这样啊。”

听完莉莉的叙述，艾华斯微微点头。

“我来帮你解决这件事，让我想想……”

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然后轻声答道：“我不会让他晋升的……但你不要出手。你如今在他看来，已经成为了‘灰绿’的手下，接下了他的杀人订单，那么伱就保持安静，不要让他起疑。这样你才能处于更安全的境地。

“在一个月内，他必须死。

“如果在外面你下不了手，也交给我。我来替你杀死他。但如果你想要亲自动手，那么我也会将最后处决他的机会留给你。

“无论如何，命令一名孩子亲手杀死她的父亲是不人道的；但如果这孩子自发为被谋杀的母亲而复仇、为即将被谋杀的自己而反击，那么这则是正当的。

“但不管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你多少也算是莫里亚蒂家族养大的。既然做不了‘德罗斯特’，就来做‘莫里亚蒂’吧。你也知道，养父如今疑似已经死了……不管是我还是爱德华继承家族，我都将给予你‘莫里亚蒂’的姓氏。”

艾华斯并没有说着“想哭就哭吧”之类的话，反倒是认真说道：“还有，不要哭……那个男人不值得你为他而流泪。

“忍不住的话，就笑吧。不是为了过去而哭，而是为了未来而笑。”

说到这里，艾华斯突然想到了劳合亲王所做的那首诗，于是他轻声念诵：

“终有一日，我必挣脱这铅铸的镣铐；

“我必随烟气上升，自由如风；

“我必有闪耀之日，灿若星辰，耀如月光……”

他感觉这首诗用在此刻的莉莉身上，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束缚她命运的暗中窥视者将被除去，而她将重获自由。

终有一日，她将上升、发出自己的光芒。

不是作为“德罗斯特的私生子”，而是作为“莉莉”自己。

艾华斯看向莉莉，认真说道：“你应该为这样的未来而欢欣鼓舞，大笑出声。若是仍有忧虑，那只能是因为复仇尚未完成。

“——所以，别怕。我与你同在。”

他说罢，便慢慢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

而莉莉也跟着他同步站了起来，无声无息遁入阴影。

他们在这里聊了接近十五分钟，仪式剩余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左右了。

但艾华斯并没有丝毫紧张。

“先不去找圣枪。”

艾华斯给出了决定：“我们先去帮你收点利息——

“——影魔，带路。我要去杀人了。”

“嗬嗬……”

不知为何，在莉莉面前影魔又用回了自己那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如此甘美的复仇，如此新鲜的血肉……您终于有机会吐露獠牙、展示您天性的邪恶了。

“我很乐意，我的主人。我将为您……杀戮。我将为您一直杀戮——杀死所有人。”